橘紅色的火車在尖銳的煞車聲中停靠在月台,ㄧ個年輕人帶著行李,肩背著雙肩包,手拎一個大袋子,搖搖晃晃從火車下來,剛把大行李放在地上喘氣,火車就鳴起警鈴,闔上廂門,恪登恪登的慢慢往前開走。
月台上的旅客逐漸散去,李家明看著火車終於消失在鐵軌那頭,吃力的拎起行李走向出口旁邊的男廁所,裡頭空無一人,他把大行李放在洗手台,走到旁邊的小便斗,拉下褲鏈,從內褲裡頭拉出陰莖,褪開包皮撒出了尿,男廁所裡響起悉索水聲的空洞回音。
警察大學畢業之後,一晃眼就過了三年,李家明原本是在台北被分派到交通隊,每天處理擦撞或違規停車之類的工作,說不上特別辛苦,但就是很無趣,更重要的是想到將來…..有可能買的起台北的房子,落地生根嗎?
李家明知道,以自己微薄的薪水,和毫無人脈關係的背景,絕無可能在台北過上優渥的生活,這才下定決心請調回到東部老家。
除此之外也是因為,父親在他十六歲那年過世後,李家明就和母親兩人相依為命,媽媽獨居在老家的透天房子裡總是讓人不放心…..總之,既然老家有現成的房子,還有能幫他做飯洗衣服的媽媽,何苦繼續待在台北過著沒有未來的日子?
李家明抖了幾下陰莖,甩掉龜頭上的尿滴,把陰莖塞進內褲裡,就拉上褲鏈,提起行李走出男廁所。
火車站外頭是一個空曠的廣場,路邊停著三四輛黃色計程車,司機們圍成一圈聊天,見到他出來,遠遠的朝他喊著“少年仔!坐車無?”
李家明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其中一個禿頭的司機穿著拖鞋和淺灰色polo衫,提了一下寬肥的西裝褲,示意他走去排在第一台的計程車。
李家明對於回到老家還要搭計程車有點不習慣,因為之前每次回來,總是媽媽騎摩托車來接,但這次情況不一樣,他帶著一堆行李,而且還得先去新單位、也就是鎮上的派出所報到。
李家明在計程車後站了一會兒,看著司機腳穿拖鞋開了車門就鑽進駕駛座,絲毫沒有幫他打開行李廂的意思,他只好摸摸鼻子,自己開了後車廂的門,吃力的把大行李扔進車裡,再取下雙肩包進了後車廂。
李家明關上車門,不安的抱了一下雙肩包,看到後照鏡裡,司機正望著他。
“到派出所!”李家明不自在的說。
“你要報案喔?”司機有點訝異。
“無啦!我是警察啦!”李家明避開司機從後照鏡裡望著他的眼睛,假裝整理懷中的雙肩包。
“現在警察都這少年?”司機嚼著檳榔,發動引擎,轉開方向盤,計程車駛出廣場開上狹窄的馬路。
火車站前是擁擠但老舊的街景,數十年如一日的不變,只不到幾分鐘的時間,計程車就已經開出市區而進入到一片荒野之中,放眼望去在公路的右側是碧綠的青山,左側遠方是遼闊的太平洋,青山緊鄰碧海,頂上則是陰沉的天,路上幾乎沒有車。
李家明注意到司機從後照鏡裡望了他幾次,好像有要攀談的意思,對於小鎮居民這種熱愛聊天的習性,他再熟悉不過,但此刻的李家明心情複雜,希望盡可能的避免聊天,只好板著臉看著窗外。
窗外的景色像是永遠都不曾改變,高聳的山脈在前方更加逼緊海岸,再往前不久,山稜就會來到岸邊而成為懸崖,這就是他成長的地方。
曾經,他認得鎮上的每一個人,因為在這個小鎮上的每個人都彼此認得,但在離家多年後的現在,已經沒有人認得他,他也不認得任何人了,雖然其實這麼說並不準確,當然他還有兒時玩伴和同學,但這麼多年沒有聯絡,也跟陌生人沒什麼兩樣。
李家明還在百感交集的時候,計程車已經駛入了幾間樓房所包夾的窄路,緊接著樓房迅速密集叢生出來而成為成擁擠的街市,檳榔攤雜貨店藥局櫛比鱗次各種商店湧現馬路兩側,左側臨海的那面閃過碼頭的影子,過了兩個街口又再閃過一個碼頭,再過一個街口,一座巨大華麗的媽祖廟聳立路邊,廟門正對著一個更大的碼頭。
這就是鎮上最大的一間廟,供奉的是以黃金鑄成的媽祖像,聳立在港口的碼頭凝望來來去去的船隻,庇佑小鎮世世代代漁民平安歸來。
“……請媽祖婆保庇咱阿明,在台北順順利利…..”,從警察大學畢業的那年夏天,媽媽就是帶著他站在媽祖的金身前,拈香仰望閃爍金輝的慈祥臉龐,念念有詞攙起他的手說”…..也保庇咱阿明趕緊結婚生仔……”
計程車拐彎進了港邊的窄路停了下來,他從回憶中醒來,付了車資,從後車廂拉出大行李提在手上,鹹濕的海風帶著魚腥味吹拂上來,幾十艘鐵皮漁船跟著水浪搖曳在路旁的碼頭邊。
在馬路的對面是整排兩層矮樓的魚市場和海產店,當中突兀的夾著一棟三層樓高的灰色水泥樓房,這就是他要來報到的派出所。
李家明掛上雙肩包,拎著行李走過馬路,踏上幾層台階來到門口,見到派出所裡的報案台上,一名穿制服的警察戴著黑框眼鏡從文件裡抬起頭,他不待對方開口,就立正站好中氣十足大聲的說“學長好!我是李家明,來報到!”
“就是你喔!”警察恍然大悟的張嘴,從報案台起身說“…..還在想說你怎麼還沒來”
這位警察並沒有特別熱情,但也沒有特別冷淡,只是例行公事一樣的領著李家明走到後面的辦公桌坐了下來,從抽屜裡翻出一份表格讓他填。
派出所裡就只四張桌子,空盪盪的只有一個值班警察,從閒聊當中得知,對方叫做吳建宏,比李家明大了六歲,老家在南部,也剛調到這裡不久。
“你是本地人喔?可以住家裡很好喔!”吳建宏有點羨慕的說。
“呃…還好….”他勉強擠出笑臉,沒有多說什麼的低頭繼續填表格。
….只有外地人才會認為本地人留在本地很好,本地人都覺得不好,都想往外地跑…..李家明低頭在表格上打勾“男”
“出生年月日,1995年8月16日,血型O型…..”
李家明填完了表,就聽到從樓梯傳來腳步聲,兩個中年男人穿著便服講著話走出來,其中一個戴著眼鏡微胖的男人抬頭看到李家明,飛快看了一眼桌上的表格,嘴裡說“來了喔?”
男人走到李家明面前,正眼都沒看李家明ㄧ眼的就拿起表格,皺起眉頭看了一會兒,才抬頭看了李家明一眼說“…..警察大學畢業?”
“這是所長!”吳建宏警官在旁邊趕緊說,李家明有點慌了,立正站好大聲說“所長好!”
“……27歲?”派出所長低頭繼續看表格,沒有理會他,沉吟著說“…..本地人?”
“報告!是!”李家明高聲回答,眼角餘光看到派出所長背後的中年男人正在看他。
男人看起來大概四十多歲,白色內衣的圓領從寬大短袖白襯衫的領口露出來,襯衫下擺沒有塞進黑西褲裡而是寬鬆的露在外頭,在側腰位置微微膨脹出槍套的痕跡,短髮二八旁分的整齊梳成西裝頭,整體神情充滿了凜然的正氣,但兩道濃眉卻帶著凶狠的霸氣,盯著他就像在審視犯人。
對於這樣的目光,李家明再熟悉不過,在台北的警察圈子裡,總能從許多資深老練的刑警眼中看到這種目光,就像是要穿透人的表象而透視到內心。
“本地人就最好了啊!”派出所長放下表格,但不是對李家明說,卻是對旁邊的中年男人說“…..昨天ㄧ個剛請婚假,另外兩個派去外地支援,還有兩個要輪班…..”
派出所長繼續對中年男人叨念人力的不足,中年男人聽著的同時,深沉的目光卻不時飄到他臉上,像是在思考什麼,他不知所以,只好直挺挺站著,直望後方牆上的標語…..維持公共秩序,保護社會安全…..
“就他了啦!很優秀,剛從台北調來的……”派出所長轉過頭,對李家明說“….局裡刑事組的許隊長來我們轄區偵察人口失蹤案件,你雖然才剛報到,但你對環境很熟,這幾天你就協助許隊長!”
李家明立正站好,頭也不敢歪的斜望許隊長ㄧ眼,看到許隊長皺著眉頭的眼神流露凶惡的狠勁正看著他,連忙直視前方,大聲說“是!”
李家明就這樣在報到的第一天被指派給了從外地來到小鎮辦案的許隊長,才剛踏進新單位,就又跟著許隊長走了出來。
李家明拎著行李和雙肩包,跟在許隊長後頭走下派出所的台階,溫暖帶著鹹腥魚味的海風吹拂上臉,他看著馬路對面搖盪在水波的漁船,聽著走在前面的許隊長做任務指示“…..局裡接獲報案,一名印尼籍的女看護工失聯,監視器畫面拍到最後是出現這個鎮上,從計程車下來之後就行蹤不明…..”
“你之前是在台北哪個單位?”許隊長突然轉過頭來,深沉的目光打量他。
“報告!交通隊!”李家明心虛的避開許隊長的眼神,挺起腰桿大聲說!眼角餘光留意到許隊長眉頭皺了一下,這才注意到許隊長臉上的粗糙皮膚有許多痘疤,膚色曬得十分黝黑。
“你是負責什麼業務?”許隊長背對著李家明,抬起下巴,側著臉正氣凜然的問。
“….開….開罰單!”李家明突然覺得有點堵口,他知道許隊長現在需要的是經驗老道的刑警從旁協助,而不是一個只處理過小車禍和違規停車的交通警察。
許隊長沒有說話,皺著眉頭遠望碼頭裡擺盪的漁船,寬大的白襯衫被風吹得飄動,襯衫袖口裡隱約透出白色內衣的短袖痕跡,過了好一會兒,才望著遠處,以沉穩的語調開口說“……聽所長說,你是本地人?”
“報告!是!”李家明挺起胸膛大聲回答!“…..我在這裡長大,離家就讀警察大學,畢業後在台北工作,今….今天剛調回來!”
許隊長背對李家明,皺起眉頭沉思著轉過側臉,看了一眼他手拎的行李,語調轉為溫和,不急不徐的說“…..還沒回家看爸媽吧?”
“報告!下火車就先來報到!我……”李家明突然猶豫著結巴起來“….我….我父親已經過世,只….只有我媽在家”
“家裡幾個兄弟姐妹?”許隊長緩緩的轉過身來,兩手放在背後,面朝李家明,流露出了上級關懷下級的神情。
“只…只有我一個!”李家明挺直腰桿,鼓足勇氣把目光迎向許隊長的臉,看到許隊長整齊旁分的短髮在海風中微微飄動,黝黑帶著痘疤的臉帶著浩然正氣,目光裡流露出嘉許。
“你很孝順!”許隊長抬起手,從白襯衫的短袖裡露出黝黑精壯的手臂,指著派出所前停放的一輛摩托車說“我先帶你回去跟母親報平安!工作明天再說!”
“謝….謝謝隊長!”李家明把目光從許隊長曬成深褐色的手臂上收回來,立正站好大聲說!
許隊長點了點頭,就走向那輛摩托車,一語不發的掀開座墊,取出一頂安全帽遞給他。
李家明不敢怠慢的三步併作兩步,狼狽的拎著行李跑到摩托車旁邊,接過安全帽,先背上雙肩包,再戴上安全帽,同時看著許隊長從摩托車後照鏡的手把取下安全帽戴到頭上,抬起裹在黑西褲裡的腿,露出腳踝的黑襪,精實的身影跨上摩托車,腳上的黑皮鞋沾著白灰猛力一踩發動引擎,噗噗噗的從排氣管冒噴出青煙。
許隊長老練的握著手把,單腳踩在地上,跨坐在摩托車上轉頭看著李家明。
突然有種莫名的酸澀和暖流從他的心底湧出,好像撬開了他心裡深深上鎖的某處,他還依稀記得也曾有過那樣的一個男人身影跨坐在摩托車上,回頭對他說“阿明!上來!”
“坐好無?”爸爸轉頭問,十六歲的李家明坐在後座,懶得搭理的把大書包擋在他和爸爸中間,兩手往後抓住摩托車的後鐵架,跟著搖搖晃晃騎上狹窄的馬路。
這條通往火車站的路,山在左邊,海在右邊,道路漫長而沒什麼車,爸爸一路上沒什麼說話,到了車站,他下了摩托車,爸爸從褲袋裡掏出了張鈔票塞給他。
“免啦!有夠啦!”李家明推開爸爸的手,往左右瞄了一眼,路人行色匆匆沒人注意他們父子。
“取落!”爸爸硬把鈔票塞進他手裡說“有啥麼冊要買就買,知無?”
“知啦!火車要來啊,你返去啦!”李家明拿著鈔票,不知道該說什麼,匆匆忙忙轉身就進了火車站。
就是在那天稍晚的時候,他接到爸爸心肌梗塞猝死的消息。
李家明揉了揉濕潤的眼睛,海風帶著鹹味和沙土吹上了臉,他跨坐在摩托車後座,把大行李袋放在他和許隊長中間,一手往後抓著摩托車後鐵架,另一手抱著行李袋,眼前滑過媽祖廟雕樑畫棟的形影。
大廟旁邊的街市看上去十分熱鬧,擁擠的蓋滿兩三層樓的矮房,開滿鮮魚湯店、水果店、冰店,但都沒什麼客人,這個沿著港口碼頭而發展起來的小鎮,只在假日才有遠道而來購買新鮮魚貨的遊客,這幾年本地漁民年齡老化嚴重,下一代都不接班的情況下,只好雇用許多外籍漁工,馬路邊狹窄的巷子裡也低調開了許多有女陪酒的卡啦OK店和以養生會館為名的色情按摩店。
李家明抱著行李袋坐在摩托車後座,看著過去熟悉的家鄉街道,許隊長寬大的短袖白襯衫吃風一吹飄了起來,沒紮進褲子的衣擺底下偶然露出腰間掛的黑色槍套,緊貼著槍套的的是許隊長褲腰繫著的黑皮帶,在旁邊露出了棉絮感的白色內衣…..這時從李家明的眼角餘光浮現熟悉的巷口,連忙抬頭高喊”前面右轉!”
許隊長沒有說話,沉著老練的轉過摩托車頭駛進巷子,狹窄的巷道兩旁都是兩層樓高陳舊的透天厝,路邊散落停放汽車和小貨車,李家明指著前方貼著米黃色二丁掛磚的矮樓說”在這邊就可以了!”
摩托車噗噗噗的沒有關掉引擎停在米黃色矮樓門口,李家明吃力的拎著行李袋跨下摩托車,有點不好意思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時候,媽媽已經打開紗門從屋子裡出來喊著”返來啊喔?”
媽媽灰白的短髮燙了大彎,穿著淺米色碎花衫和黑短褲,笑瞇瞇踩著拖鞋快走到摩托車旁邊,手裡還拿著鍋鏟,叨念說”怎這晚?我暗吋火車又誤點,打去火車頭問又講無…..”
“無啦!我先去派出所報到啦!…..免啦!我來就好啦!”李家明手拎的大行李被媽媽搶去,連忙又搶了回來,不好意思的抬頭看了跨坐在摩托車上的許隊長一眼,媽媽也注意到了,連忙抱歉笑著對許隊長說”真麻煩你呢!”
“這是…..?”媽媽轉過頭低聲問說。
“這我隊長啦!”李家明趕緊解釋,許隊長戴著安全帽的臉很有趣似的看著他們母子,豪邁笑喊說“阿姆你好!你仔返來給你有孝啊!你有福氣喔!”
“無啦無啦…..”媽媽笑得合不攏嘴的說”…..真麻煩隊長還載伊返來,還沒吃飯喔?先入來坐啦!”
“免啦!我還有事要無閒…..”許隊長精悍身材穿著白襯衫和黑西褲跨坐在摩托車,臉部皮膚帶著痘疤滲出油光,握著把手對李家明說”…..明啊仔直接到旅社找我報到就好!”
“阿姆,另天再來看你喔!”許隊長粗厚宏亮的嗓音喊著,看了他一眼,就扭動把手,轟隆隆的騎走摩托車!
“多謝喔!順行喔!”媽媽朝許隊長高喊,李家明反射動作的立正站好,拎著行李遠望著許隊長騎著摩托車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熟悉的老家,一切彷彿都靜止在時光隧道的某處而沒有改變,無論是家具擺設,電視機的款式,還有廁所的樣子,都還是李家明從小到大的模樣,就像是媽媽做的菜,仍然都是當年的滋味,只是這當中已經過了多年時光,使得一切感覺都像是戲劇場景般的不真實。
李家明吃過晚飯,洗了澡,穿著白色無袖內衣和淺灰色四角寬鬆內褲,走進二樓的房間窗前撥著濕頭髮,窗戶外面是漆黑安靜的街道,斜角遠處隱約閃爍海浪的波光。
今天在他的生命裡出現一個新的人……許隊長……李家明心頭浮現許隊長粗糙黝黑的臉,正氣凜然的同時卻帶著兇惡的狠勁,嚴肅的外表底下有著體恤的心……他突然湧出強烈的渴望,希望能夠更加的認識許隊長,能夠更多的向許隊長學習。
他願意跟從許隊長,在許隊長的後頭當跟班,相信在許隊長指導下,他能夠更加的熟悉工作要領,能夠成為一個更好的警察,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一個更好的…..男人。
想到能與許隊長共事,他就止不住的興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