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嗚~”,飄著白色霧氣的深山裡,猿猴啼聲和鳥鳴之間,傳來尖銳的悲鳴聲,滿臉大鬍子的男人臉頰抽動一下,轉身看著遠方繚繞在雲霧裡的山巒,他身穿無袖白麻短掛和黑色寬鬆功夫褲,腳踩黑布鞋,揮動手上短刀,砍除眼前的長芒草,循聲而去。
兩頭公梅花鹿棲臥在懸崖邊的芒草堆裡,分岔的鹿角底下,白色斑點佈滿淺褐色毛皮,其中一頭梅花鹿的腳被捕獸器囁咬得血肉模糊,張開嘴不斷哀號,另一頭鹿在旁,兩頰冒出白鬚,神情悲悽舔舐同伴的臉,警覺到大鬍子男人接近,抬起頭發出低吼的警告。
蓄著短平頭的大鬍子男人濃眉微皺,肌肉發達的手臂打開,短刀滑落到地上,他張開空無一物的雙手示意無害,抬起腿慢慢接近受傷的雄鹿,蹲下身在滲血的鹿腳旁,從腰間囊袋掏出草藥,仔細敷上鹿腳的傷口,再捆綁上布條,看了看沒有問題,便滿意的起身來,轉過頭邁開大步離開。
這是1936年左右日本統治時期的台灣北部九份山區,發現金礦而湧入大批淘金的人潮將原本荒涼的山野發展成為熱鬧的城鎮,連綿不絕的磚房在陡峭山壁間興建起來,戲院和茶座櫛比鱗次,如此雜遝的人聲驚動到了周圍深山裡千百年來無人打擾的野靈。
年約三十左右相貌堂堂的男人臉上透出颯爽俊朗的氣質,他身著淺褐色布衫站在懸崖邊,憂鬱的眼神眺望懸崖底下九份城鎮灰白的屋頂依山連綿而去,遠方波濤洶湧的大海緊鄰基隆港,從九份開採出來的黃金便是這裡輸出到世界各地。
“少爺,風冷,”蓄著白鬍的老人從男人背後走來,在男人肩膀披上一件白麻長袍,雪白的長鬍鬚隨風飄揚,勸告的說,”那日恩人已不見蹤影,咱改日再尋吧。”
“吳伯此言差矣,”男人皺著眉頭,透著深深的憂思,搖著頭說,”天上一日,地上千年,凡人生命有數,若不快尋見恩人,怎能及時報恩?”
男人說完,轉身便往山道走去,“選日不如撞日,不如此時便親入凡塵,或可尋得恩公,”
“少爺!”長者苦惱的連忙起步跟上,他滿頭白髮挽在腦後,下巴的白色長鬚隨風飄起,跟在年輕男人背後苦勸道,”凡我妖類,擅入人間必有天罰,少爺不可不慎啊!”
“吳伯不必再說!”男人身披白袍隨風飄起,宛如披風一般飛揚,山風吹得他身上的淺褐布衫赤赤作響,”有恩必報,萬古常理,天若有知,必可諒我!”
高大的林木盤旋在久踏而成的山道兩側,蜿蜒而入山壁底下的九份城鎮,民宅依著陡峭山壁而建,一階階的石梯高高低低的沿山壁而下,兩旁儘是隨地擺賣蔬菜水果或古玩字畫的攤販,客商們穿著布衫擁擠行走在僅供兩人通行的狹窄石梯上。
“喔嗨唷果哉伊嗎斯!”穿藍布衫的茶樓店小二滿臉笑容高呼著日語,迎進穿著土黃色軍裝的日本皇軍,轉頭朝旁邊用台語斥喝!”奉茶!先給伊桌日本人!”
店小二正準備轉身進屋接待日本皇軍,門口卻走進兩名客人,為首的男人神采俊朗,身如玉樹臨風,看得出淺褐色布衫包裹的身板極為結實,身後跟著滿頭白髮蓄著長鬚的老者。
“人客,稍等,我內面有人,”店小二擠出笑臉,便忙不迭的轉身進屋。
年輕男人站在店門口朝裡張望,只見這茶樓是蓋在山壁岩洞之中,黝暗狹窄的洞穴裡擺了四五張茶桌,遠處洞穴開口露天的擺了兩桌,位於岩石之上的位置就像戶外露台,正好可以俯瞰九份市街,其中一張桌子坐了三名穿著土黃色軍服的日本皇軍。
“咱坐那,”男人用台語叫住了著急端茶而過的另一名店小二,指著日本皇軍旁的空桌子說,店小二沒空理會,連忙搖手走開。
男人略拉撐了身上的淺褐色布衫,便抬起腿,自顧自穿過山穴,走到洞外的岩石上,在日本皇軍旁的空桌落座,蓄著長鬚的老人跟在他的後頭,候立在男人背後。
“人客啊!這不能坐啦!”穿藍布衫的店小二給隔壁桌的日本皇軍上了茶,驚慌的轉身走來,在男人身旁低聲說,”日本人的桌子邊,不可以坐人啦!”
“一壺茶,切幾盤菜,要素的,不要葷菜,”男人喃喃自語般的吩咐店小二,就像沒聽見似的,自顧自轉頭朝桌旁的圍欄底下的九份市街張望起來。
“人客啊!你去坐別位啦!”店小二壓低音量,神情著急的說,”不要為難我啦!”
“你不要在那吵!我們會付錢!”蓄白鬚的長者皺了眉頭,不耐煩的說,”照我少爺的吩咐去準備!”
“欸!”粗沉的聲音從隔壁桌傳來,一個日本皇軍抬起手怒目指著年輕男人,揮動手指示意他離開。
“斯咪嗎先!”店小二連忙轉身朝皇軍欠身陪禮,又著急的轉過身來,勸著年輕男人離開,”趕緊起來啦!”
年輕男人充耳不聞似的坐在桌旁,身體靠著圍欄,伸長了腦袋,俯瞰底下熱鬧的市街,此起彼落的叫賣聲裡,穿著布衫的客商擁擠在石梯上。
“巴格野路!”隔壁桌的日本皇軍憤怒的用力拍桌!怒目瞪視年輕男人,蓄著白鬚的老者見狀,皺著眉頭,邁開腿要衝上前去。
“阿伯!你要做啥?”店小二連忙拉住白鬚老者,”伊是日本人呢!你不要活啊?”
日本皇軍見白鬚長者有要衝過來打架的意思,忿忿的站起身,從腰間拔出配槍,解開了保險鎖,伸直了手臂,把手槍指向天空,手指準備扣上板機。
“斯咪嗎先!”從旁邊快步走來一名蓄著濃鬍的大漢,滿臉堆滿笑容,在日本皇軍的桌上放下一壺清酒,”先飲酒啦!我來解決!”
濃鬍大漢笑盈盈的朝桌上放杯子,用不熟練的日語結結巴巴朝皇軍說了幾句,日本皇軍這才壓抑了怒火,瞪了年輕男人一眼,坐了下來。
“失禮啦!”濃鬍大漢轉身朝年輕男人走來,堆滿笑容說,”伊是日本人,規矩較多!不然咱先去坐別位,你的茶喔,我給你招待,這樣好無?”
年輕男人轉過頭來,視線落到濃鬍大漢的臉上,他的眼睛瞪大起來,朝著濃鬍大漢愣愣點頭。
---
“你好,我叫張茂雄,是這間茶店的頭家,頭一次見面就給你見笑,真失禮!”濃鬍大漢抱歉的笑著,帶著年輕男人在山穴裡頭的空桌落座,”你有飲酒無?”
“來人!給我裡面那罐好酒給來,再三個杯子!”張茂雄站在桌旁,朝店小二大聲呼喝!轉過頭來不好意思的對白鬚長者說,”你也坐啦!”
“我免坐,我少爺坐就好,”白鬚老人出神的看著張茂雄,低頭看了年輕男人一眼,跟年輕男人彼此對上眼神,憋住了笑。
年輕男人方正英挺的臉上閃過紅暈,不好意思的轉過頭來,在桌旁坐下,迴避開張茂雄的眼神,拿起桌上的茶壺,朝自己的杯子倒茶,結結巴巴的說,“頭家….你…..你也坐……”
“我坐!我坐!”張茂雄濃鬍裡的嘴笑咧開來,露出潔白的牙齒,”叫我阿雄仔就好啦!大家相識也是有緣!”
張茂雄伸手接上年輕男人手裡的茶壺幫忙倒茶,手指碰到年輕男人的手指,年輕男人觸電般的縮回了手,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把茶壺交給了張茂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