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桶水泼向台中绿川町的石头路,欧式红砖造楼房绵延细长的街道两侧,回荡洗刷声响和辘辘的车轮声,菜贩拉着板车拖来鲜绿蔬果,几名挑夫肩挑米袋鱼贯行至一座堂皇的宅屋前,宽敞的堂厅通透打开,挑夫们穿梭在里头堆积着如山的白色米袋之间,石造梁柱雕刻欧式花纹图案,上头石刻”田仓米行”几个大字。
轰隆巨响打破街市的安详气息,一辆军用卡车载着大队穿着米黄色棉布军袍的持枪士兵驶进绿川町,停在田仓米行门口,士兵们轰然站起跳下卡车背枪走进米行,军用卡车的副驾驶座车门打开,走下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军官,头戴绣有青天白日徽章的军帽,穿着笔挺的卡其色宪兵制服,胸前斜挂皮制枪带,腰束宽版军腰带,卡其色军裤塞进高筒皮军靴,挺直腰杆抬头望了田仓米行的招牌一眼。
王复中连长肤色深黑的脸庞微皱眉头,沉默威严挺胸而立,环顾四周,看到远处几名手挽菜篮穿着花布袄妇女惊诧呆望着他,见到王复中连长带着杀气的眼神扫射过来,妇女们连忙低下头沉默的四散而去,骑楼底下远远站着几名男子却面有不平之色,神情气愤看着王复中连长。
王复中连长对现场诡谲气氛感到疑惑,仿佛有种躁动气息在沉默中酝酿,就在这个时候,从田仓米行里头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安呢妹叫阮阿那活啦!”随之是批哩碰啷的打砸声响!
王复中连长板着脸走进田仓米行,看到背枪的士兵们正把厅堂里堆积的米一袋一袋拖上军用卡车,穿着蓝布袄的中年妇人跪在地上抱住其中一名士兵的腿哭喊,”阮一家伙啊有老有细,哩马爱留乎阮甲崩!”
“别妨碍公务!”张副官拖扯中年妇人的蓝布袄想把她拉开,两名士兵端枪指着被驱赶至柜台后方的挑夫们,其中几名挑夫面有不愤,却见到持枪士兵怒容,随即低下头去。
“把她拖走!”张副官下令!随即走来一名士兵,抬腿往妇人踹去!
“啊!!!!!!!”妇人被踹倒在地,痛得哭喊,却还想转身抱住士兵大腿,旁边走来一名士兵举起长枪,就要把枪托猛力往下撞进妇人手掌,王复中连长正要制止,突然响起敞亮的声音!“慢且!”
全场突然静默,所有人惊讶抬头,看到从厅堂后头走出一个男人,年约四五十岁,几乎和王复中连长同样高大的身材,满头凌乱灰白交掺头发草率拨成旁分,脸庞皮肤粗砾风霜,额头深烙刀刻皱纹,深浓眉毛和唇边下巴胡渣同样掺白,眼神凌厉深邃,看似极深的城府,松弛眼袋底下两道深刻法令纹,身着宽大白布衫和黑布裤都满是泥渣,乍看就像流浪汉一般,却流露出不怒而威的神色。
“大欸!””啥米时阵邓来?”柜台后头的挑夫们兴高采烈朝男人叫喊,趴在地上的妇人呆楞的望着那个男人,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男人紧皱眉头往妇人走去,目带凶光冰冷飞快环视屋内士兵,视线扫向王复中连长的时候却突然停滞,目光留在王复中连长脸上。
男人伸手拉起妇人,目光斜望向王复中连长的脸。
“无要紧,有哇底咧,我甲伊讲…..”男人目光回到妇人脸上转成温柔,握住妇人的手温暖的说,”…..有伤到无?”
妇人啜泣摇头,男人朝妇人微笑一下,放下妇人的手,脸上迅速覆盖寒冰,皱眉对张副官说,”林妹收米,马爱照规给来,按规定就是三成!”
张副官目瞪口呆看着那个男人,半晌说不出话,一名士兵走上来在张副官跟前翻译说,”他说咱们收米得按规矩,按规定是收三成!”
张副官顿时沉下脸色,不耐烦的对男人说,”现在东北战事吃紧,这是支援国家需要!”
“黑白讲!”男人突然暴怒喝叱!指着张副官骂道,”谁不知都是卡去卖!贪官!”
张副官听懂最后一句,满脸涨红,瞪大眼睛咬牙切齿的把手伸向腰际的枪套。
“张副官!”王复中连长喝止张副官进一步的的动作,沉默威严走上前,微仰下巴略带不满朝张副官说,”…..怎么回事?”
王复中连长斜眼望了那个男人一眼,却见到那个男人凌厉深邃的眼神也正在打量王副中连长,男人眉头微皱,嘴角微扬,肮脏白布衫包裹的身躯昂然而立,竟如胜利者一般。
王复中连长略显不自在别过视线,不高兴的板着脸望向张副官。
“这是台中米商公会的理事长蔡铁雄……”张副官嫌弃的看了蔡铁雄一眼,对王复中连长说,”……就是刁民头子,阻碍咱们征米!”
“依照规定,征当日采收量三成,今天收了多少?”王复中连长眼神带着杀气,威严逼视张副官。
张副官不自在的看了蔡铁雄一眼,放低声量对王复中连长说,”…..现在大陆缺粮,上海米价已经翻了三倍…..”
“有多少收多少……”张副官清了清喉咙,看了蔡铁雄一眼,往前一步对王复中连长附耳说,“是司令的意思…..”
王复中连长眉头深锁,黝黑肤色的脸颊抽动一下,这种横征暴敛,他在重庆已看过太多!但他自黄埔毕业,随时牢记”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校风!自从授挂光荣军阶的那一刻起,就将此生奉献国家,又怎会怕那些贪官污吏?
“现场由我指挥!”王复中连长板着脸,威严朝张副官和全体士兵下令,”今日收二十斤米,多的还回去!”
大队士兵愣在当场面面相觑!张副官欲言又止,还想再说什么。
王复中连长见状,突然如雷暴怒,浓眉竖起,嘴巴张大,声如洪钟发出狮吼!”还不动作!”
“是!”士兵们全都吓了一跳,立正站好,抬起手臂朝王复中连长行标准的军人举手礼,随即小跑步往军用卡车,把一袋一袋的米扛了下来。
王复中连长见到士兵已经将米归还,便挺直腰杆,转身朝向蔡铁雄,坦荡安抚的说,”蔡理事长,请放心,国军向来奉公守法!只是有鉴于国家当今处境艰难,百废待举,故有征米之必要,请您理解!”
蔡铁雄粗砾风霜深褐色的脸,凌厉深邃的眼睛不屑一顾的看着王复中连长,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半晌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却突然笑起来说,”哭么!讲啥龙听无!”
“哈哈哈哈哈!”整屋子的挑夫们全都笑了起来。
一名士兵制止了满堂哄笑,叱喝着把刚才王复中连长的话翻译成台语,”…..咱连长说,国军是真规矩,只是仅么国家真困难,真锥歹志暧做,所以有必要收米,请吝多暧了解“
“…..哩是连长?”蔡铁雄听完了翻译,凌厉的目光投射到王复中连长脸上,掺白灰眉底下黝黑瞳孔里的眼神深不可侧,君临天下般的昂然而立在王复中连长面前,把王复中连长打量了一番,如胜利者般嘴角微扬,这才口气威严的说,”….若按内,你就爱记爱!阮!是这得土地欸主郎!”
“阮欸翻身….卡得哩欸辛枯顶……”蔡铁雄往前一步站在王复中连长面前,面对着面,眼神对眼神,用台语清晰的一个字一个字说,
”仄哩欸主郎!”
蔡铁雄说完,嘴角微扬看了王复中连长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王复中连长沉默威严的挺胸直立,眉头深锁看着蔡铁雄如同流浪汉般溅满泥土的背影,半晌都没有回应,王复中连长听不懂台语,不知道蔡铁雄说的是什么,但从语气和神色可以想见,必然是带有深刻涵意的宣示。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士兵走上前,在王复中连长耳边翻译说,”蔡铁雄他说,您是连长,就要记得,他们是这块土地的主人…..”
“他还说…..”士兵犹豫了一下,才继续翻译”…..他说他会翻身,骑到….您身上…..做…..做您的主人……”
士兵翻译完,却好像犯错误,慌张看了王复中连长一眼,连忙低头退下。
王复中连长紧皱眉头,动也不动的挺胸直立,看着蔡铁雄头也不回走进屋内的身影,明白到此番到台湾的任务,将会出乎预期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