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驚蟄(上)

陽光穿透藍色布簾和綠色木製窗框照亮辦公室,王復中連長穿著筆挺卡其色憲兵制服坐在木製辦公桌後,背後懸掛包含東北九省和外蒙古在內的巨幅中國地圖,兩旁豎立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和藍底白星圖案的國民黨旗。

王復中連長針刺般短平頭底下曬得發黑的臉神情嚴峻,眉頭微皺,臉頰抽搐,緊抿下唇,滿臉浩然正氣卻流露怒色,看著手裡的紅色紙夾裡以毛筆書寫的公文:”……白米兩百噸並茶五十斤委長江海運公司運補南京下關碼頭…..”

砰!的一聲巨響!王復中連長握拳痛擊木製辦公桌!曬得深黑的臉龐緊皺眉頭,極力克制即將爆發的怒火!這些人竟無視中央規定,執意把原應急援東北的物資轉至南京同黨手中!就在這個時候,窗外傳來喧鬧聲響!“交出來!””尬郎交出來!”

烈陽下的台中團管區司令部門口,黑色鐵閘已經拉起,幾十名穿著白麻掛和黑布褲看似農民的群眾簇擁在鐵閘前,手拿鋤頭和鐮刀憤怒叫喊!鐵閘後方的幾名衛兵頭戴鋼盔,穿著米色制服,手握長槍警戒,張副官站在衛兵後頭揮舞手臂,試圖驅離群眾!

這群包圍司令部的群眾中,領頭的是台中米商工會理事長蔡鐵雄,他穿著滿是縫補痕跡的黑色唐裝布襖,敞露白掛內衣,領頭站在群眾前握拳高呼”交出來!”

蔡鐵雄雜亂的隨意撥到兩邊的頭髮略長而黑裡泛灰,皮膚粗糙發紅絡刻明顯的皺紋,眼神深不可測卻帶有無可撼動的堅定,鬍子看起來幾日沒刮而雜竄嘴角周圍,乍看流浪漢,群眾當中一站卻自然流露領導者的氣魄,朝地上吐口唾沫,目露兇光的高喊,”衝!”

幾十名群眾蜂擁衝向司令部大門口早已拉上的鐵閘,張副官不耐煩裡帶著恐懼,隔著鐵閘朝蔡鐵雄高喊,”解散!否則開槍了!”

張副官說完,伸手掏往槍套取出手槍,高舉向天,眼看就要扣下板機,卻被從司令部辦公樓裡走出的王復中連長制止!

”等等!”

王復中連長高大的身材穿著筆挺的憲兵制服,胸膛飽滿隆起斜掛著皮製槍帶,雄健的腿裹在卡其色憲兵制服長褲裡塞進高筒軍用皮靴,挺直腰桿,面容嚴肅走到張副官身旁。

在鐵閘的那頭,蔡鐵雄原本領頭衝撞的勢頭因為王復中連長的出現而停止,現場突然安靜,只聽得呼呼風響。

王復中連長看到鐵閘那頭的蔡鐵雄灰白頭髮被風吹飄起,毫無懼色而昂然而立在鐵閘那頭,目光深邃充滿城府的穿透黑色鐵閘直射進王復中連長的眼睛,就宛如勝利者一般的不屑一顧,此人看上去是粗糙莽漢,卻總帶著捉摸不定的陰狠,讓王復中連長想起讀黃埔軍校時的某些政治教官,總強調”工農兵團結!”

張副官立正站好,抬起手臂朝王復中連長行標準的軍人舉手禮!王復中連長沉默嚴肅的點頭,狐疑的望著鐵閘那頭的蔡鐵雄,同時聽著張副官向他報告”…..九連二兵李上元今日早晨外出時發生糾紛,開槍擊傷一名路人,刁民現在來鬧,吵著要交出李上元……”

“什麼糾紛?”王復中連長板著臉問。

“還不就見到女人漂亮,就拉進巷裡搞事…..”張副官陪笑著繼續說,”男人在部隊久了……難免…..”

“誰知有人多管閒事……是對方先動手的…..”張副官不耐煩的望了一眼鐵閘那頭的群眾,低聲在王復中連長耳邊說,”…..這是正當自衛!”

王復中連長雄壯魁武的身形沉默如山站立,沒有皺眉卻像是皺著眉頭,王復中連長對軍紀敗壞若此,深感痛心疾首,但當下要務是先讓眼前這群激憤的民眾平安離開。

王復中連長在腦海裡飛快思索了一會兒,便挺直腰桿,邁開大步走向鐵閘那頭的蔡鐵雄,抬頭挺胸義正辭嚴的說,“蔡理事長!這起事件國軍會深入調查,秉公處理,太陽這麼大,請你先帶民眾回去休息!”

蔡鐵雄曬得發紅的臉,臉頰深絡兩道法令紋滲出細微的汗珠,眼神深不見底,像頭狼望見兔子般的看著王復中連長,靜默了半晌,才嘴角微揚的低聲冷笑說,”騙肖仔!”

蔡鐵雄突然滿臉兇狠,轉頭用台語朝群眾高呼!“伊講會公平處理啦!叫咱先回去!”

“無可能!””交出來!””這是強姦啦!””衝啦!衝啦!”現場幾十個持鋤頭鐮刀的民眾群情激憤!

王復中連長見狀,突然勃然大怒,豎眉張嘴,聲如洪鐘高喊!

”冷靜!”

王復中連長獅吼般的呼喊瞬間震攝全場,蔡鐵雄皺眉轉頭,在蔡鐵雄臉上已不復見陰冷神情,代之的是沉重和嚴肅,緊抿雙唇,板著臉望向王復中連長。

“國軍說到做到!”王復中連長餘怒未消,胸膛寬闊包覆在筆挺憲兵制服劇烈起伏,眉頭豎起,張開大嘴,慷慨激昂的說,”我以人格擔保,必依法處理!”

蔡鐵雄神情嚴肅,深刻抬頭紋底下眼神決絕的穿透鐵閘,帶著沉重和期許望向王復中連長,用台灣腔濃重的國語說,”….我不要你的人格…..我要你的人身!”

“可以!”王復中連長毫不猶豫回答!滿腔浩然正氣的說,”國軍毋枉毋縱!必會給社會大眾ㄧ個滿意的交待!“

“話是你說的……”蔡鐵雄聽到王復中連長這麼說,粗礫風霜臉上的沉重神色舒緩不少,深沉打量著王復中連長,蔡鐵雄的視線掃過王復中連長憲兵制服包裹的雄健胸膛,越過寬版軍腰帶,落在王復中連長卡其色憲兵軍褲的褲襠右側微微隆起的部位。

蔡鐵雄法令紋深陷的臉頰抽搐一下,視線重新回到王復中連長臉上,以無可懷疑的語氣堅決的對王復中連長說,

”你要記清楚,我會來討!”

蔡鐵雄眼神深邃銳利的看了王復中連長一眼,便轉身朝向群眾,以台語高喊,”連長講,用伊的身來做擔保!”

“這句話,大家都有聽到!”蔡鐵雄灰白交摻的雜亂頭髮被風吹得飄起,雙手放在背後,高大的身材站在群眾之前,像演講般的說,“咱就給伊一個機會……”

“若無做到……”蔡鐵雄側身抬起手臂,指向鐵閘那頭的王復中連長,

”…..就用伊的身來換!”

蔡鐵雄沙啞粗礫的聲音迴盪在呼號的風裡,在王復中連長板著臉踏上辦公樓的台階時,仍餘音不絕的縈繞耳際,張副官像犯了大錯小心翼翼跟在後頭。

“叫李上元立刻來見我!”王復中連長緊皺眉頭,黝黑的臉漲得通紅,皮製軍靴踏上二樓,光滑的洗石子地板踩出啪啪聲響,台中團管區司令部長廊空無一人,每扇門都緊閉著。

“李上元他…..”張副官跟在王復中連長背後,欲言又止。

王復中連長停下腳步,高大的身形穿著筆挺的憲兵制服,滿面狐疑轉頭,沉默威嚴站立,等著張副官跟上腳步。

張副官低頭來到王復中連長身旁,做虧心事般抬頭望了王復中連長一眼,隨即低下頭去,低聲說,”…..跑了”

“跑了?”王復中連長緊皺眉頭看著張副官。

“跑了。”張副官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回司令部收拾東西後就跑了…..”

王復中連長嘴角緊繃抽搐,正要發作,卻聽到安靜的長廊響起啪啪的軍靴踩踏,傳令兵從長廊那頭急奔而來,站在王復中連長面前,氣喘吁吁扶正軍帽,立正站好說,”…..司令請您即刻過去!”

“咱要團結!不行給人欺負!……”王復中連長站在憲兵司令的辦公室門外,聽到裡頭傳來台語嘶啞的收音機廣播聲,猶豫半晌,才抬起手敲門。

辦公室裡,憲兵司令肥圓的臉神情嚴肅坐在大辦公桌後頭,周圍站著幾名制服筆挺的高階軍官們,聚精會神聽著司令桌上的收音機。

”……國民政府貪污….黑錢….搶咱物件….搶咱米…..“憲兵司令朝向王復中連長比出噤聲手勢,收音機裡繼續發出台語廣播的悉索聲響”….官給伊做…咱只給伊做奴才…..咱要團結…..反抗!……”

“造反了!”憲兵司令板著臉,龐大身軀穿著憲兵軍禮服躺上皮製高背椅,語重心長說,”…..叛亂份子在台北掀起動亂,佔領了台灣廣播電台,長官公署宣布戒嚴,部隊已經開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