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無邊的黑暗裡張副官眼神茫然空洞,嘴唇顫抖著說”…..跟我娘……說…..孩兒….不孝……”“復中!”常芬清麗短髮在穿著藍布襖的肩頭跳動,手撫懷孕圓凸肚子趕上來眼眶含淚說”到台灣記得寫信……”蔡鐵雄茂密凌亂的灰白交摻頭髮底下風霜粗礫的臉,眼神深邃彷彿黑洞一般……”拖出來!””乎伊死!”
王復中連長在黑暗中倏地睜大眼睛,針刺般的短平頭溼漉漉都是汗,月光從狹小的木窗撒落,幽暗房間靠牆擺著簡陋的木床,王復中連長卡其色憲兵制服領口敞開幾顆鈕扣,露出白色內衣圓領,身上覆蓋紅色碎花薄被,耳邊傳來遠處男人呼斥!”你軍統的!””是不是?”
王復中連長從床上掙扎起身,突然右手臂一陣劇痛,勉強從棉被裡抽出右手,發現制服長袖割開一個破口,手臂肌肉綁上厚白布,王復中連長手肘支撐身體從床上坐起,右腳踏上地板,移動左腳時又是一陣刺痛!
王復中連長把棉被整個掀開,看到左腿軍褲膝蓋位置割開,密密麻麻黑色腿毛間綁上白色繃布,卡其色憲兵軍褲染滿血跡和灰土塞進長筒皮靴。
王復中連長下意識抬手摸向槍套,確認手槍還在,此時遠處傳來呼斥聲!”一定是軍統!””該死!””喀噹!”
王復中連長聽出那是手槍上膛,喧鬧彷彿在幾堵牆外,那麼遠,卻又那麼近。
”我不是!”男人否認的聲音卻遭到台語激烈辱罵!砰!的一聲槍響!一切歸於平靜!
房門打開,一個中年婦人端著壺水走進來,見到王復中連長坐在床邊,婦人滿面驚慌的回頭輕聲關門,躡手躡腳走進床邊對王復中連長抬手比出不要說話的手勢。
王復中連長眉頭豎起狐疑望著婦人,皎潔月光底下那張婦人的臉看起來約莫六十多歲,勞碌風霜裡帶著淡定與和藹,此時窗外仍依稀聽到遠處雜遝腳步,繼而是低沉敲門,碰碰碰!碰碰碰!王復中連長想起槍戰中幸得婦人搭救,藏身後院庫房重新包紮傷口,之後便陷入沉沉昏睡,此番外頭喧鬧想必是民兵團正在逐戶搜捕!
“先飲水…..”婦人抬頭望了一眼窗外,神色恢復平靜,朝王復中連長笑了一下,把水倒進瓷杯裡遞過來說,”…..無事…..你就安心在這治傷…..”
婦人說的是台語,但因話音相近,王復中連長能聽懂九成,王復中連長曬得發黑的臉龐擦滿白色灰土和深紅血跡,憲兵制服凌亂發皺,胸膛發紅的皮膚從白色內衣低垂的領口露出在卡其色憲兵制服敞開的領口之間,直覺的伸出右手想接過杯子,卻突然一陣刺痛!
王復中連長眉頭微皺,左手扶著右手臂,神情複雜望了一眼婦人,朝婦人點點頭,抬起左手接過杯子,便狼吞虎嚥的湊近嘴裡喝水,水珠從王復中連長嘴角滴落,濕了整片胸口,白色內衣稀薄棉料暈濕成透明貼在胸膛,
王復中連長記起倉皇躲入民宅之時,見得木門之內是一棟日式平房,婦人帶著他穿過小巧雅緻的庭院,以婦人神色判斷應該是屋主之類,能有如此房產想必便是田倉米行的老闆娘。
“我想你應該欸想妹看報抓……”婦人笑著拉過木椅,在床邊坐下,點起蠟燭,拿出桌上的報紙遞給王復中連長,”…..我不識日,但應該是講最近的歹記…..”
燭光照亮房間,狹小的房間堆滿米袋和木柴,僅有張木床放在窗下,並一組木桌木椅,此外別無他物,王復中連長坐在床側,卡其色憲兵制服皺擰不堪擦滿黑土血痕,胸口敞開幾顆鈕扣露出發紅的胸膛,底下斜掛擦滿白灰的皮製槍帶,寬版軍腰帶歪斜懸在腰際,底下的軍褲同樣骯髒不堪塞進長筒皮軍靴,右手臂和左腿膝蓋部位都綁上止血白布。
王復中連長吃力伸手把茶杯放上木桌,接過婦人遞來的報紙,斗大報頭寫著”和平日報”,大標題赫然是”民軍佔領台中市政府,台中市警察局團管區司令部投降”
王復中連長眉頭緊皺,瞪大眼睛,臉頰抽搐看著和平日報,原來在昏迷的這幾天裡,抗議群眾已經在蔡鐵雄帶領下組成”台中地區治安委員會作戰本部”,組織”人民大隊”的民兵團體佔領台中市政府,以台中市長等三百多名黨政要員為人質,逼使台中團管區司令部投降交出武器,民兵團體已經徹底控制台中市區!
碰碰碰!碰碰碰!激烈的敲門聲驚醒王復中連長的沉思,這次的敲門明顯就在身旁!
王復中連長皺眉警戒抬頭,直覺伸手向腰際的槍套,婦人驚慌抬頭望向房門,隨即恢復鎮定,轉頭朝王復中連長說,”免驚!這有我,伊不敢胡白來!”
“千萬不行出來!知無?”婦人憂心的望著王復中連長,結結巴巴的用國語重複說,”不能出來,不可以出來……”
王復中連長臉上冒出殺氣,惡狠狠望了一眼房門,婦人等不及王復中連長回答,急忙起身吹熄蠟燭,憂心望了王復中連長一眼,就快步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月光撒落台中夜晚清冷的街頭,兩旁都是木製矮樓的街道剛下過雨,地都是濕的,夜晚的風吹起蔡鐵雄灰白交摻的頭髮,蔡鐵雄身上敞開的立領黑布襖擦滿白土,裡頭穿著白麻掛血跡斑斑,下著的黑布褲縫滿補丁,腳上的黑布鞋滿是泥濘,後頭跟著手持火把的十幾個大漢,每個人都沒有說話,安靜到只聽得火焰燃燒茲茲聲響。
蔡鐵雄微皺眉頭望著前方的木門,眼神凌厲深邃,抬手正準備再次敲門,木門就打開了,婦人強做鎮定的臉探出頭來,朝蔡鐵雄笑了一下,用台語說,”理事長,這晚啊,有事?”
蔡鐵雄目光嚴酷銳利,望著婦人的臉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神色瞬間轉為豪爽親切說,”阿紅嫂,最近亂,阮在維持治安啦!巡看有事無!”
“真多軍統的人在這,若妳有看得,趕緊給我講!”蔡鐵雄目光溫暖親切望著阿紅嫂,卻不忘看了一眼阿紅嫂身後的院子,笑著說”…..我來幫妳厝巡一下”
蔡鐵雄說完,朝背後使個眼色,持火把的大漢們便要入內,阿紅嫂連忙擋在門口,擠出笑容說,”多謝啦!我這真好,沒事,若有事,我一定給你講!”
”這晚啊,厝裡都睏了,改日再來啦!”阿紅嫂說完,就急著想關上木門,卻又想起什麼的抬頭笑著對蔡鐵雄說,”明日有閒來米店飲茶啦!”
蔡鐵雄笑了一下,沒再說什麼,阿紅嫂便要關門,蔡鐵雄低下頭,從阿紅嫂腳邊往裡頭望去,卻彷彿看到什麼,眉頭倏地皺起,臉上立刻籠罩寒霜,抬手擋住木門不讓關上!
“火來!”蔡鐵雄神色冷峻望著阿紅嫂背後的泥地下令!火把迅速伸過來到蔡鐵雄面前,火光搖曳掩映阿紅嫂強做鎮定的臉,光與陰影交織底下,阿紅嫂腳後院子泥地裡隨風搖曳的草支橘紅色澤裡沾染一塊暗紅色的乾涸血跡。
“阿紅嫂,妳應該知,若私自包庇外省軍人還是軍統份子,是給自己找麻煩…..”蔡鐵雄勉強壓抑不耐,板著臉皺眉對阿紅嫂說完,便揚聲下令!”給我搜!”
“不行!”阿紅嫂驚慌擋在門口,隨即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擠出笑容說,”今日真正是晚啊,明日再來啦!我要睏啦!”
阿紅嫂說完就要關門,蔡鐵雄卻陰著臉下令!”給伊帶走!搜!”
“不行!不行入內!”阿紅嫂尖叫聲被幾十名持火把的大漢吆喝打斷,眼看阿紅嫂就要被推倒在地,突然一聲如雷獅吼!”住手!”
啪!啪!啪!的聲音響起在阿紅嫂背後的院子,長筒軍用皮靴踩著泥淖積水,腳步不穩,步履蹣跚的走來,王復中連長高大的身影裹在骯髒發皺的卡其色憲兵制服出現在阿紅嫂背後,右手臂鬆癱垂在腰際,左手握著手槍,黝黑的臉沾染血跡擦滿白灰黑土,視線堅毅沉著穿越阿紅嫂,落在蔡鐵雄眉頭深鎖的臉上。
“跟她無關,是我用槍逼她收留我!”王復中連長視死如歸的望著蔡鐵雄,神色平靜的說,”把她放了!我跟你們走!”
“不行!”阿紅嫂神色驚慌張開雙臂擋在王復中連長和蔡鐵雄中間,轉頭瞪大眼睛望著王復中連長手裡的槍,隨即著急轉頭望著蔡鐵雄,吞了口唾沫,為難的擠出笑容說,”理事長,伊是好人,幫咱留米……”
“有記得無?那日在米店……”婦人放下手臂,轉身朝向蔡鐵雄,和藹的擠出笑容,求情說,”…..咱食人一口,就要報人一斗…..你看伊受傷啊,就給伊在我這給傷治好,好無?”
闃靜無聲的夜只聽得火把燃燒的撕撕聲,全場沒有人說話,月光底下的阿紅嫂的屋宅門口聚集十幾名持火把的大漢在蔡鐵雄背後,阿紅嫂矮瘦的身軀擋在半掩木門前,在她背後的院落站著身材高大的王復中連長。
蔡鐵雄眉頭緊皺,卻面無表情的把視線從阿紅嫂臉上移開,落在阿紅嫂背後的王復中連長臉上,目光飛快穿越王復中連長手裡的槍,掃過王復中連長手臂和腿上的傷,蔡鐵雄的眼神裡看不出任何情緒,語氣平靜的對王復中連長說”槍交出來!”
王復中連長擦滿灰土黑泥和血跡的臉頰抽搐一下,神情明顯疲憊,卻強撐剛毅堅決的目光,高大的身形狼狽裹在殘破骯髒的憲兵制服裡望著蔡鐵雄。
王復中連長明白事既至此已難全身而退,尤其不能牽連到善心相救的田倉米行老闆娘阿紅嫂,然而槍是軍人第二生命,王復中連長理應不惜以槍裡最後一顆子彈結束自己生命,都不能屈從敵人之手!
“給阿紅嫂帶走!”蔡鐵雄見王復中連長沉默不語,便神情淡定朝阿紅嫂抬起下巴下令!兩名大漢立刻上前架住阿紅嫂!
阿紅嫂沒有反抗,卻是溫柔和藹轉頭朝向王復中連長說,”無要緊,我去和伊講,免煩惱,你先入去……”
“阿母!”突然從屋裡奔出兩個小孩,小女孩年約十幾歲,綁著兩條辮子,著急的一手拉著約莫七八歲的弟弟,另一手扯著大漢的衣擺喊”放了我阿母,求你放了我阿母!”
“阿春!”阿紅嫂面容轉為責怪,低聲朝女孩叱罵”叫你看好弟弟不出來,阿母去去就回來….”
“阿紅嫂,收容外省軍人,是和伊同夥,這是該死!”蔡鐵雄沉著臉,卻若無其事的說,”…..妳要考慮清楚……”
“阿春!帶弟弟緊入去!”阿紅嫂彷彿沒聽見蔡鐵雄的話,叱罵了女孩,又轉頭朝向王復中連長,口吻堅定的以生澀國語說”回去裡面!不要出來!!”
“帶走!”蔡鐵雄面無表情的下令,視線卻望著王復中連長,兩名大漢就要拖走阿紅嫂,現場響起兩個孩子尖銳的哭喊”阿母!!!!!”
“慢著!”王復中連長剛毅望著蔡鐵雄,龐然的身軀雖負傷卻強撐著抬頭挺胸筆直站立,目光堅定無畏,抬起握槍的左手,鬆開手指,槍枝猛然墜地!語氣病弱卻仍帶著雄渾說”跟她無關,把她放了!我跟你們走!”
碰!的巨大聲響迴盪台中深夜清冷的街!王復中連長魁武龐大身形摔倒在雨後積水的地濺起四散水花!十幾名持火把的大漢團團包圍倒在地上的王復中連長,火光掩映當中,大漢們起落著拳頭和腳踢打王復中連長!蔡鐵雄沉默著站在一旁,阿紅嫂蹲在地上把兩個孩子的頭掩入懷裡抱著,神色驚惶望向街上人群。
王復中連長針刺般的短平頭躺在水窪裡,黝黑的面龐擦染黑土血痕緊皺眉頭緊閉雙眼,側臉壓進水裡,黑布鞋沾泥踩上王復中連長的臉,腳踹上王復中連長憲兵制服裡的身軀,血跡和泥土暈開卡其色憲兵制服,白布綑綁王復中連長傷口湧出鮮紅的血!
”喀噹!”一聲上膛!一名大漢持黑色手槍抵上王復中連長倒臥水窪的太陽穴!
王復中連長緊閉雙眼倒臥在地,動也不動,冰冷槍口抵住額頭,腦海浮現常芬的臉…..常芬肚子裡的孩子該有八個月大了…..雖未及交代遺言,但相信常芬身為軍人妻子必然會懂,如果生的是男孩,就該追隨乃父職志從軍報國,克盡為父的未盡之願…….王復中連長緊皺眉頭,閉著眼睛,等待即將到來的命運!
“……稍等!”
王復中連長倏地睜開眼睛,身旁響起蔡鐵雄粗啞的嗓音,
”…….伊的命!伊的身!…..都是我的!把伊帶走!”